當?shù)貢r間2020年3月25日，韓國N號房頭目趙周斌(中)離開警察局，將被移交檢方作進一步調查。兩年過去了，N號房事件所屬的數(shù)碼性犯罪仍然在世界范圍內發(fā)生，大眾對此還缺乏足夠的認識。
2020年3月，韓國爆出“N號房”數(shù)碼性犯罪案件，震驚世界。加害者在匿名社交平臺Telegram上建立多個秘密聊天室，誘騙、脅迫受害者按其要求拍攝色情影像，在聊天室傳播，甚至將犯罪行為延伸至線下，通過直播犯罪過程牟取暴利。目前，該案件主要罪犯皆已獲刑。
N號房事件最初的舉報者和報道者，是兩位20歲出頭的女生“火”與“丹”，她們以“追蹤團火花”的團隊名號投入相關行動。2020年9月，兩人合著的《當我們稱我們?yōu)槲覀儠r》在韓國出版。2022年2月，其中文譯本《N號房追蹤記》發(fā)行。書中記錄了追蹤團火花追蹤N號房的經(jīng)歷和事件背后的細節(jié)，也展現(xiàn)了她們的個體生命經(jīng)驗——從對日常的性別暴力感到不滿到揭露并呼吁社會關注數(shù)碼性犯罪。
“作為社會共同思考的問題提出來”
2019年7月，在同一所大學就讀新聞系的“火”與“丹”為參與深度報道比賽，在網(wǎng)絡上搜集有關“非法拍攝”的素材，偶然發(fā)現(xiàn)了滋生于Telegram中的性剝削聊天室。
進入N號房后，映入眼簾的是赤身裸體的未成年受害者，有的人身上還被刀刻上“奴隸”字樣?？赐暌曨l，她們震驚得無法說話，精神世界一片混沌：“就在我們國家，和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人做出了這樣的暴行！”經(jīng)過心理斗爭，她們最終寫下了對該事件的完整報道。
本來只是為了完成報道比賽的兩人，一步步深入黑暗角落，將實際解決此事作為更大的目標。她們完全清楚面前有哪些困難：數(shù)碼性犯罪發(fā)生在虛擬空間,具備隱匿性高、傳播性廣的特點，調查機關偵破案件困難重重，有時甚至難以按照性犯罪的罪名定罪。
經(jīng)過她們積極報案，2019年7月中下旬，江原地方警察廳網(wǎng)絡搜查隊性暴力調查組正式展開調查，“火”與“丹”繼續(xù)在聊天室里潛伏，協(xié)助警方收集證據(jù)。潛伏取證持續(xù)了超過一年。前期她們一度要到凌晨三四點才能睡覺，因為每天子夜到黎明這段時間，上傳性剝削影像的加害者們最為活躍。
在調查取證過程中，除了文炯旭創(chuàng)建的N號房和趙周斌運營的“博士房”，“火”與“丹”還發(fā)現(xiàn)了一百多個涉及數(shù)碼性犯罪的聊天室。
2019年9月，“火”與“丹”撰寫的報道獲得優(yōu)秀獎，她們盼望N號房事件能成為問責非法拍攝者、傳播者的第一步。
但社會幾乎一片沉寂。在主犯落網(wǎng)、引起廣泛關注之前，只有《韓民族日報》《國民日報》等零星幾家媒體聯(lián)系了她們。
調查人手不足，社會反響微弱，罪惡仍在不斷涌現(xiàn)，“火”與“丹”被無力感包圍。同時面臨著學業(yè)和就業(yè)壓力，她們一度想卸載Telegram：“每天我們都會問自己，這一切什么時候會結束？”最終沒有這么做，是因為如果“選擇漠視，內心可能會更加不安”。
隨著趙周斌、文炯旭等人相繼落網(wǎng)，以博士房、N號房為代表的Telegram數(shù)碼性剝削犯罪事件公之于眾，兩人本以為此類犯罪正在減少，但就在《N號房防止法》剛通過后的2020年5月，“火”與“丹”又接到了新型數(shù)碼性剝削犯罪的舉報。
“整個韓國社會中都隱藏著一種強奸文化，而且現(xiàn)實是，我們的社會對這種強奸文化等閑視之。他們不認為這是痼疾，似乎更傾向于這是‘微小的偶發(fā)事件’?！薄盎稹迸c“丹”意識到根源不除，數(shù)碼性犯罪便永難遏止。因此，她們選擇寫下自己所感受到的不安和憤怒，“作為社會共同思考的問題提出來”。
兩人都經(jīng)歷過從懵懂到覺醒的過程?！暗ぁ痹谝患也蛷d兼職，被餐廳經(jīng)理詢問，要不要做他的“辦公室妻子”，當時的她，思考的是自己是否給對方留下可乘之機，并嘗試著去理解對方?！盎稹敝袑W時的男友常常勒令她不許穿短裙，甚至在電影開場前臨時讓她回去換衣服，“火”最后乖乖回家換上牛仔褲。
當目睹“這些看似沒什么大問題實則不該發(fā)生的事情接連發(fā)生”，“火”與“丹”剪去長發(fā)，關注非法拍攝犯罪，在街頭看見情侶吵架，挺身而出制止動粗的男生，得知創(chuàng)作厭女歌曲的嘻哈歌手來學校表演，發(fā)帖召集同學聯(lián)名抗議。
“火”與“丹”組成的追蹤團火花，最終點燃了公眾對數(shù)碼性犯罪的關注之火。
網(wǎng)絡世界使得既有形式的性犯罪更加容易，同時滋生了全新的作案手法。如今，數(shù)碼性犯罪已成為全球范圍內的問題，其種類多達上百種，最基本的類型有性剝削影像、非法偷拍、非法合成影像、網(wǎng)絡騷擾、網(wǎng)絡誘騙等。
2021年5月，菲律賓警方搗毀了當?shù)匾粋€拍攝性剝削影片的場所，解救出6名女孩和8名男孩。受害者年齡最小的僅2歲，最大的17歲。
“只要點擊一下按鍵，這些圖像就會通過網(wǎng)絡全球，并永遠存在?！眹H刑警組織秘書長于爾根·施托克（Jürgen Stock）曾指出，數(shù)碼性犯罪的危害不容小覷，每當非法圖像或視頻被分享、被瀏覽，涉及的受害者都會受到二次傷害。
2022年3月，N號房事件曝光兩周年之際，追蹤團火花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郵件專訪。
“我也可能成為下一位受害者”
南方周末：從你們寫完書到現(xiàn)在，過去了一年多，你們在這段時間里主要做了哪些事情？
追蹤團火花：寫書的同時，包括書出版以后，我們一直在為根除數(shù)碼性犯罪竭盡全力。我們與有關國際組織合作，撰寫了追究數(shù)碼性犯罪發(fā)生平臺責任的報道，還采訪了新的數(shù)碼性犯罪類型，并制作雜志進行報道。還有很多受害者來聯(lián)系，我們?yōu)槠溥M行了支援工作方面的一些引導。從2021年年末開始，我們還擔任了韓國法務部數(shù)碼性犯罪TF（Task Force，特別工作組）專門委員。
南方周末：現(xiàn)在追蹤團火花的身份依然是匿名狀態(tài)嗎？你們的生活有沒有受到影響？
追蹤團火花：最近，追蹤團火花的“火”以樸智賢（音）的本名步入了政壇。“火”加入了執(zhí)政黨（共同民主黨）大選候選人選舉對策委員會，擔任根除數(shù)碼性犯罪特別委員會委員長一職。
“丹”一直在繼續(xù)追蹤團火花的工作——對數(shù)碼性犯罪持續(xù)進行深入采訪報道。追蹤團火花活動需要承擔很多風險，因此“丹”將繼續(xù)匿名活動。雖然“火”和“丹”共同組成的追蹤團火花已經(jīng)告一段落，但“火”和“丹”今后還將繼續(xù)互相鼓勵，在各自的位置上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
南方周末：在報案后的幾個月里，追查的緩慢、社會的微弱反應讓你們感到無力，當時你們也有過想放棄的念頭，是什么讓你們堅持下來？除了追蹤團火花，還有其他人曾像你們一樣臥底聊天室，搜集證據(jù)嗎？
追蹤團火花：對加害者的憤怒成為我們無法做到袖手旁觀的原動力。是他們的丑惡行徑讓所有女性都深陷不安，而我也可能成為下一位受害者。抱著要抓住他們的信念，我們一直在努力。
據(jù)我們所知，除了追蹤團火花外，還有一個名為“ReSET”的團體也從2019年11月開始潛入Telegram聊天室調查并報警。
南方周末：在趙周斌被捕之前，公眾對數(shù)碼性犯罪的關注度一直偏低，你們認為其中有什么原因？
追蹤團火花：我們認為，因為這是網(wǎng)絡上發(fā)生的問題，所以一些人并沒有將其視為重大犯罪，全社會漠不關心，最終導致了N號房事件的發(fā)生。慶幸的是，現(xiàn)在很多人已經(jīng)認識到，數(shù)碼性犯罪是嚴重的犯罪。
南方周末：2021年4月，韓國一起針對男性的數(shù)碼性剝削犯罪被曝光，此事件有沒有引發(fā)你們新的思考？如果說N號房尚且被局限于性別議題，那么在男女都可能成為受害者的情況下，公眾對于數(shù)碼性犯罪的危害是否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追蹤團火花：性犯罪問題不應該演變成性別矛盾的問題。性犯罪是所有性別人群中都可能發(fā)生的犯罪，這是需要全社會團結起來共同解決的問題。但令人遺憾的是，一些報道將此定性為兩性之間的問題，很多人也對此存有誤會。
N號房事件由韓國某大學新聞系的兩名女生報道和報案，她們使用化名“火”與“丹”。圖為二人的背影。 （受訪者供圖/圖）
“尋求支援的受害者一直很多”
南方周末：你們曾呼吁，要建立專門調查、處理數(shù)碼性犯罪的常設組織，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追蹤團火花：為Telegram性剝削事件而成立的特別調查本部已經(jīng)終止，目前還沒有成立新的常設機構，但是有關建立相關組織的討論還在持續(xù)。
南方周末：書中提到的“數(shù)碼性犯罪受害者支援中心”是新成立的機構嗎？能多大程度地向受害者提供幫助？受害者愿意主動尋求其支援嗎？
追蹤團火花：數(shù)碼性犯罪受害者支援中心是成立于2018年的國家機關下屬中心。如果受害人提出申請，中心可以提供刪除、咨詢等支援。另外，如果受害人愿意，中心還可以聯(lián)合提供調查、法律、醫(yī)療等相應支援。據(jù)我們了解，尋求支援的受害者一直很多。
南方周末：刪除非法影像、預備監(jiān)控非法拍攝的工作在資金支持下獲得了怎樣的進展？
追蹤團火花：女性家族部下屬的韓國女性人權振興院正在運營數(shù)碼性犯罪受害者支援中心。以N號房事件為起點，現(xiàn)有支援人力從17人增加到了39人，但這一數(shù)字仍然少得可憐。2021年初，京畿道也成立了數(shù)碼性犯罪受害者支援中心，這是地方廣域城市中的第一個。
南方周末：在日常生活里，你們身邊的親友對于切實存在的性犯罪和性別歧視普遍持怎樣的態(tài)度？在N號房、博士房等曝光之后，他們會主動和你們聊起相關話題嗎？
追蹤團火花：女性朋友和男性朋友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女性朋友們大多和我們一起憤怒，同時會擔心自己也有可能成為數(shù)碼性犯罪的下一個受害者。面對非法拍攝、合成及Deepfakes（編者注：一種換臉軟件）犯罪蔓延的韓國社會，男性朋友們雖然也對N號房事件感到憤怒，但更多表現(xiàn)出的是擔心對方把自己也看作潛在加害者的不快感。
南方周末：N號房事件曝光后，不少進入聊天室的用戶認為自己沒有錯，只是在觀看正當?shù)某扇藘热?。而根?jù)受害者們的遭遇可知，這些影像是通過犯罪手段獲取的，而且涉及的并非單純的色情內容，而是將性作為權力象征行使的暴力。撇開犯罪不說，性消費的底線似乎越來越低，對此你們怎么看？
追蹤團火花：在韓國，被稱為“色片”的大部分都是非法拍攝物。但是，初、高中男生觀看色情片似乎總是被視作這個年齡段的一種理所當然，在情景喜劇中，色情片也一直被用作游戲題材。在韓國社會，“色片”已經(jīng)不是“色情視頻”的縮略語，而是某些人的受害記錄。有時會覺得，是不是因為社會對此一直缺乏應有的問題意識，才造成了像今天這樣數(shù)碼性犯罪橫行的局面呢？
南方周末：在數(shù)碼性犯罪中，熟人凌辱是一個特殊的種類，中國也曝光過這種聊天室。加害者把身邊親人、熟人當作性剝削對象，你們認為其中是什么壓倒了倫理觀念和情感？
追蹤團火花：我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將女性僅僅視為性對象的錯誤認知才導致了這樣的犯罪行為呢？“熟人凌辱”是在中學生甚至小學生中尤其常見的犯罪類型。因為即使不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進行任何行為，也可以將網(wǎng)上好友的照片拿來合成（色情影像），并傳播其個人信息，這是非常容易實施的犯罪行為。要警惕那些將自己共同生活的對象視為犯罪對象的“人”，對這類人群實施必要的相關教育是當務之急。
（感謝葉蕾蕾為采訪提供韓文翻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