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90后”寫作者,陳春成說他沒有經(jīng)歷艱難痛苦地寫作過,也不太能理解寫作是一種救贖,或者抗爭,或者一種和解這類說法,目前和它的關(guān)系還是享受。希望是無止境的享受。
2020年底的時候,我就想過采訪陳春成,那時,他的小說《夜晚的潛水艇》剛剛出版不久,但讀過的人已經(jīng)不少,我的同事中就有好幾個。這樣的情況其實不多,尤其,陳春成是個陌生的名字,幾個人聚在一起拼湊他的信息,也不過三句:90后,福建屏南人,在泉州的某個植物園里工作。
作家陳春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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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書里的9個短篇小說,每個人偏好不盡相同,但難得的是,幾乎都在某處感到過驚艷。因此,更對作者好奇了。
但因為疫情等等,我的采訪擱置了一段時間。近一年里,《夜晚的潛水艇》被更多的人讀過,國內(nèi)大大小小的文學(xué)獎項也收獲了許多。陳春成接受了不少采訪,他向采訪者談起博爾赫斯和《紅樓夢》,我們知道了小說中那些“致敬”從何而來。
小說《夜晚的潛水艇》
他向拍攝者敞開自己的房間,我們看見了墻上的柜子里除了書,還擺了數(shù)不過來的寶可夢手辦。他不再是文學(xué)圈里“橫空出世”、找不到“履歷”的人,而是最炙手可熱的年輕寫作者之一。
陳春成現(xiàn)在總是說自己,“寫得太少,談得太多”。但我還是想找他聊聊,想讓一部分問題再次回到寫作,想知道什么驅(qū)使他在工作外寫作,他想要寫什么。也想知道對一個年輕的寫作者來說,“聚光燈”意味著什么,改變了什么?前不久他又有新的短篇小說《雪山大士》發(fā)表在《收獲》上了。
在陳春成獲得2021年的“第四屆寶珀理想國文學(xué)獎首獎”后,我們有了這次訪談。
白天的小職員,
夜里卻是蝙蝠俠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和班宇的一場對話中,你說,因為生活與工作離文化圈子比較遠,所以身邊許多人仍不知道你在寫東西。這使你覺得挺幸運,像一個地下工作者。對話發(fā)生在2021年的1月份。一年過去了,你的小說已經(jīng)被更多人讀到,你也獲得了有更多人關(guān)注的文學(xué)獎項,這些使你逐漸喪失“地下工作者”的感覺了嗎?
陳春成:其實,在我這感覺沒什么變化。剛開始會不適應(yīng),現(xiàn)在還好了,也就那樣。因為純文學(xué)畢竟是個很小眾的事,它所引發(fā)的關(guān)注,也大不到哪去。而且熱鬧都發(fā)生在遠方,可以視為虛構(gòu)的。
我生活的小圈子和文學(xué)實在不沾邊,有時我覺得憋悶,有時覺得省事。植物園的同事、領(lǐng)導(dǎo)大多是只刷抖音的中老年男性,他們應(yīng)該都知道我寫書了,但也不清楚寫的什么吧,也沒興趣問。
我喜歡杜甫的一句“暮倚高樓對雪峰,僧來不語自鳴鐘”,我看我的風景,他撞他的鐘,一種默契的互不搭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雖然這么問,但心里卻猶豫,用“一年”來談變化到底是長是短?對你來說,“被看見”是一個過程,還是一瞬間?
陳春成:對我來說是很長了。去年這時候,書剛出兩三個月,我不太適應(yīng),我想怎么著過了年熱度也就平息了,到現(xiàn)在我還是這么想。我覺得一本書,9個小說而已,不值得這么多談?wù)?。過程還是瞬間?我說不清,也沒有去分辨。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為什么用“幸運”來形容“地下工作”?反過來說,“被看見”或者說“被看著”,對你來說是不是有些不適?
陳春成:有些不適。感覺從原來那種沉靜和自在的狀態(tài)中被拉了出來。但也還好,又漸漸回去了。
幸運是,一個是省事,一個是有一種暗搓搓的刺激感,好像自己白天表演一個乏味的小職員,夜里卻是蝙蝠俠。我琢磨出的方法就是唯心一點,把那些關(guān)注當成不存在,就漸漸適應(yīng)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如今提筆寫作,你會考慮一些以前從不考慮的問題嗎?
陳春成:不太會,我感覺這一兩年里,我內(nèi)部其實沒有什么長進。只是學(xué)會了一些應(yīng)付外部擾動的技巧。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熱熱鬧鬧的評價里,有沒有什么真正擊中你的言語或者建議,也許會改變你未來的寫作?
陳春成:“不要想著越寫越好”,我覺得相當有用。任何一個作家的生涯平攤開,作品水平高低,都不是沿著時間軸遞增的,而是起起落落,甚至遞減。
這種起伏近乎時也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總想著越寫越好,反而縮手縮腳。我覺得要學(xué)會接受自己寫一些不太好的東西,這樣反而可能寫出好的東西。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小說寫給誰,是不是你會考慮的問題?
陳春成:我主要寫給作為讀者的自己。完全寫給自己的小說是沒有分寸感的,容易成為冗長的囈語,而作為一個讀者,我口味其實比較挑,對粗糙和沉悶的耐受力差,我的最高目標就是寫自己能讀得下去,且愿意反復(fù)讀的小說。此外就是寫給少數(shù)幾個口味相近的師友。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問這些問題時,我總是會想到你的小說《傳彩筆》。里面那些關(guān)于寫作的想法和感受,多少是和你內(nèi)心重合的吧,比如“想要那種不可動搖的圓滿,只有求諸詩歌”之類。像“這狂喜無人可以分享,直到拖垮成一種疲倦”也是你寫成某篇小說時真實的感受嗎?或者是曾經(jīng)有過的擔憂?如果你是主人公老葉,會和他一樣,選擇寫出偉大作品卻無人分享嗎?
陳春成:當然是真實的,每篇的背景有真有假,感受都是真的。那篇所寫就是我27歲之前的狀態(tài),很長一個時期我寫東西幾乎是沒有人看的。我寫出滿意的東西后,就出門散很長的步,興奮又疲倦,讓那些句子在體內(nèi)漸漸平息,像鐘聲的余響。魏晉時人服了五石散,要不停走路,讓藥性散發(fā)到全身,謂之“行藥”,差不多就是那個狀態(tài)。
這個倒不構(gòu)成擔憂,擔憂的是,這狀態(tài)過去后,隔數(shù)天再看當時得意的文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平平無奇。確實經(jīng)歷了好多次,從初中起寫的舊體詩開始,當時覺得是杰作,過幾年又覺得一般。
這本書寫成至今兩年了,我如今重讀,覺得還挺滿意,沒有再發(fā)生那種幻滅。但是也保不準許多年后會。想尋求保障,來抵擋上一輪幻滅的虛無感,就是不停寫出新的讓自己滿意的作品。
我會選擇接受那支筆,因為我想體驗寫出偉大作品的狂喜。但我也會和葉書華一樣,在多年的狂喜無法與人分享后,開始動搖,后悔,然后彩筆就消失了。
我寫這些小說的快樂對我已經(jīng)很大了。那些寫出了杰作的大師們,他們的快樂幾乎是無法想象的。曹雪芹寫了一天的《紅樓夢》,深夜擱下筆去睡覺時心中是什么感受?無法設(shè)想這樣巨大的快樂竟然在世間存在過。
我的非寫不可,
不是那種莊嚴的使命感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最近在《收獲》上讀了你新的短篇《雪山大士》,想到你在一些采訪中說起過自己喜歡足球,想知道,為什么如今才把它寫進小說里,而此前沒有?
陳春成:我也不是特別迷足球,其實相當不堅定,主隊踢得不順的時期我就不看比賽了,新聞都不關(guān)注了,怕影響心情。
我一直覺得寫作和其他愛好是平行的關(guān)系,不一定喜歡什么就要用來寫的,那樣有點急功近利,同時折損了兩者的樂趣。那篇是歐洲杯期間冒出來的故事,我想寫寫競技運動的傷病,也想寫一點神秘體驗,覺得那故事寫出來應(yīng)該挺有意思,就寫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也很想看你寫自己工作的植物園。
陳春成:我所在的植物園和外界想象的完全不同,因為是新建,沒有成形,沒有多少幽深的奇花異草,都是常見品種,目前觀感就是一個郊野大公園。一個湖,一些亭臺樓閣,辦公室窗后就是荒山。
其實寫過的,類似《裁云記》的工作環(huán)境。我有想寫過真實的植物園故事,但還沒寫。我寫得少,絕大多數(shù)事情都是我沒寫過的,所以無從回答為什么沒寫這個和那個。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關(guān)于什么可以寫入小說,什么無法寫入小說,你是不是有些自己的理解?以及這種理解如今是不是有了一些變化?
陳春成:我也不知道。有些構(gòu)思漸漸就自行消散,有些構(gòu)思到了某個時刻,忽然就成了非寫不可的執(zhí)念。那時我只凝神去完善那個構(gòu)思本身,沒有去留意觀察這個過程,所以說不上來。我只能故弄玄虛地說那是一個神秘時刻。沒什么變化。我只是等待那個時刻。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對你來說,是否有非寫不可的小說?
陳春成:我說的非寫不可,不是那種莊嚴的使命感。有時我只是覺得,寫這個,這樣寫,會很有意思,很好玩,然后就覺得非寫不可。我沒有硬著頭皮或者為了約稿而寫的東西,目前寫的都是有了非寫不可之感才寫的,所以很低產(chǎn)。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由足球說起喜好,想到音樂。你說,自小教音樂的母親就指出你沒有音樂天賦。有點兒好奇,她指的是什么?
陳春成:就是五音不全嘛。這就不展開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但寫《音樂家》那樣的小說,是否需要很多音樂素養(yǎng)的積累?主要是小說中音樂家縷縷被音樂喚起的那些極致的感受,是從何寫起的?它是否和你其他幾篇小說里描述的體驗同源,比如“好像月光在經(jīng)脈中流淌,春風吹進了骨髓”,這些與實際經(jīng)驗無關(guān)?
陳春成:寫那篇不用多少專業(yè)知識的,有一些通識就夠了。我覺得寫之前首先自己要能夠沉浸進去,得到一種即便不寫出來也愿意停留在這種感受中的感受,然后再寫,會寫得順一點。
你舉的這兩句其實是很平常的關(guān)于酒的描寫,比如后句我直接化用了蘇軾的“春風入髓散無聲”。我覺得喝得微醺時就能感受到一點,并非那么超驗性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小說里能看出,你“艷羨”那些“魔障”的人。為什么?
陳春成:我覺得最好的人生狀態(tài)是可以毫無理由地歡樂,那就是保持孩童的狀態(tài),隨時歡呼跳躍,或者平靜一點,陶然自樂,沒人知道你在樂什么。
其次好的人生是從外物中得到源源不絕的歡樂,那就是鉆進一件永無止境的事情里,如癡如醉地耗盡一生,此外沒有別的酒精,沒有別的節(jié)日。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遇到過那樣的人嗎?覺得自己會成為那樣的人嗎?
陳春成:挺多的,見過的和讀到的。其實沒有高下之分,沉迷賭博就是常見的一種。我會盡量留一點余地,不會完全陷進去。因為還有一點現(xiàn)實生活的責任。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如果可以,你想在世界的哪個點上鉆進牛角尖?
陳春成:那還是寫作吧。在我的體驗中,寫作是快樂的,哪怕它帶來的苦惱都是一種超然的極樂。我覺得嘗過這種極樂滋味的人,可以很好地理解莫扎特。
我沒有歷經(jīng)艱難痛苦地寫作過,也不太能理解寫作是一種救贖,或者抗爭,或者一種和解這類說法,目前和它的關(guān)系還是享受。希望是無止境的享受。
除了寫作,次一級的牛角尖就很多了,允許胡思亂想的話,我想去研究那些陳年懸案、尋找失落的寶藏、奪得世界杯。
有些人的日常,
對另一些人就是獵奇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的小說幾乎都不是貼著“日常”寫的,這并非因為題材,即便像《李茵的湖》那樣現(xiàn)實的故事也是如此。為什么?
陳春成:我確實也不知道為什么。日常首先是一個相對概念,有些人的日常,對另一些人而言就是獵奇。比如我的日常生活就是沉浸在不那么日常的幻想中。《夜晚的潛水艇》的故事雖然荒誕,對我來說反而是最自傳性的。
書中只有《竹峰寺》和《李茵的湖》題材是完全現(xiàn)實的,但也不那么老實。沒有貼著日常寫。對此我沒有什么主張,只能說在寫這本書的兩年里,比起日常,我對彌漫在日常背面的神秘更加著迷,或者更迷戀往返于兩者的邊界吧。
我寫得還很少,沒法預(yù)設(shè)今后會怎么寫,不怎么寫??赡芪乙院筠D(zhuǎn)了路數(shù),從此只寫日常生活了,也不好說。但我覺得什么都想試試。主要看一個故事成形時是什么質(zhì)地的,就只能賦予它什么質(zhì)地,不是作者能強行扭轉(zhuǎn)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初讀你的小說,首先令很多人驚嘆的是“想象力”。在生活里,你是一個會被想象力“控制”的人嗎?比如經(jīng)常會對某個細節(jié)進入足夠長久的凝視和想象之類。寫作的過程會擴充你的想象嗎?或者,它正是你控制想象的方式?
陳春成:確實會,我也盡量在克服,不過分地影響現(xiàn)實生活。對,我想起刀爾登談到六朝詩賦時的一句話很好:“賦體文章的鋪敘,并不都是廢話,窮極聲貌,需要你在對象前多停留一會兒,而不是掃上一眼,立刻就聲稱‘我知道了’。”
對,寫作過程中會擴充最初的想象;不過有時也不全是擴充,也有折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我覺得能達到最初構(gòu)思的一半就不錯了。在一些想象中你擁有整個春天,留下的小說不過是一枚蝴蝶標本。
寫作是貯藏想象的方式。但是,有時候也會損耗想象的興致,寫出來之后,向人展示之后,似乎就不再能那么沉浸在當初的想象中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說回《音樂家》,評論大多在說它很像是一篇原本出自西方作家之手的譯作,因而真正讓人驚嘆的是你的閱讀世界。什么原因促使你完成這種樣貌的寫作?你的閱讀和寫作之間,是否保持著一種緊密甚至可以說是比較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
陳春成:這個我曾說過,這個蘇聯(lián)故事沒法用《竹峰寺》《釀酒師》那樣的語言來寫,但又不想用造作的翻譯腔。我想找一個好的翻譯語言,我覺得汝龍先生翻譯的契科夫的文體是最好的,非常干凈,該繁復(fù)的地方又繁復(fù)得很好,有一種“天寒遠山凈”的清爽和蕭瑟,于是我讀了很長一陣子他翻的契訶夫,然后才動筆。我覺得能蒙騙到一些人,就是虛構(gòu)的原始樂趣所在。
閱讀和寫作之間的轉(zhuǎn)換關(guān)系,實在不是自己能弄明白的,其實也不該去弄明白,就像人無法窺視自己的臟腑。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對你來說,閱讀同代作家(或說年紀相仿的作家)的作品,和閱讀經(jīng)典之間,其樂趣是可以相比的嗎?記得你提過,過去身邊幾乎沒有可談?wù)撐膶W(xué)的人,現(xiàn)在呢?
陳春成:讀同代人的東西和經(jīng)典作品,樂趣當然不太一樣,但我想盡量消除閱讀時的分別心。點開微信發(fā)來的word文檔前先存了挑剔的念頭,捧起一本燙金的布面精裝書時正襟危坐,是不合理的,也會讓你錯失很多樂趣。
和一些口味相近的寫作者會不時聊一聊,但是其實大家的文學(xué)觀點都已經(jīng)相當定型了,比起討論,更多是相互安利一些最近讀的書。有些是明白沒法討論所以也不必討論的事,比如你終生追慕的大師,對方卻覺得不過如此;他覺得寫出這樣就死而無憾的書,你讀不出好在哪,這就沒法聊,沒法說服。說服產(chǎn)生不了喜歡。但是可以試試那份安利,總有口味重疊的區(qū)域,就有意外的收獲。
(本文源自三聯(lián)數(shù)字刊2022年第1期)
關(guān)鍵詞: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作為一個 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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