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綿陽市東辰中學,正在打籃球的少年是一群高三畢業(yè)生,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高考分數(shù)。他叫郎錚,和他的名字相比,他兒時的這張照片會喚醒更多人的記憶。
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被廢墟掩埋20多個小時的郎錚獲救,小小的他在擔架上舉手敬禮的瞬間,感動了無數(shù)人,他因此被稱為“敬禮娃娃”。15年后,滿臉稚氣的幼童長成陽光帥氣的少年。高考成績637分讓他再度成為新聞人物。
記者:之前聽說你會有一點點思想斗爭,要不要接受采訪?
(資料圖)
郎錚:對。
記者:一開始你拒絕采訪是為什么?
郎錚:首先是分數(shù)公布完了過后招生、選擇大學、選擇專業(yè),事情比較多,到處跑,可能非常累,再加上可能大家也會讓我傳遞正能量那些。我覺得其實我也是一個普通學生,我有正能量的一面,但是我也有不好、消極的一面,所以我覺得當時可能就會不是很想去參加這個節(jié)目。
記者:是什么最終你說服了自己,可以開始這段談話?
郎錚:還是可以讓自己,去梳理一下過去的自己,還有就是可能會給這一段時間,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記者:我能理解為,你的這段采訪也是這段時間,你在媒體曝光的最后一次了,之后你會沉到你的書海里去,隱形了,是嗎?
郎錚:對。
記者:這里面你會選哪本?
郎錚:我可能會比較喜歡《秦始皇傳》跟《丘吉爾傳》。
記者:為什么你喜歡人物傳記類的書?
郎錚:因為可能讀人物傳記的書,跟書中所寫的人物在對話、在交流,回顧他的一生能學習到很多東西。
東辰學校,是地震之后,郎錚從幼兒園到高中階段一直就讀的學校。在這里,他得到了社會各界和學校老師的格外關注。也是在這里,15年前被廢墟掩埋20多個小時的獨有記憶被慢慢地消化著。
記者:你覺得它在你心里是一個坎嗎?
郎錚:我覺得應該算是一個坎。我現(xiàn)在對壓在廢墟里印象其實就是晚上的印象,雖然我那個時候其實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是那個時候我只知道沒有父母、沒有外婆、沒有外公,跟他們失去聯(lián)系的時候我會恐懼,那段時間會很怕黑,晚上肯定不敢自己一個人,甚至睡覺不敢關燈那種感覺。
小學階段,郎錚學習成績優(yōu)秀,但在初中階段,因為在學習上遇到了困難,他甚至會用黑暗來形容那段經(jīng)歷。
記者:是在哪些方面你覺得遇到困境?
郎錚:因為小學跟初中就是一個轉換,不管是學習方式方法,還是思維過程,其實會有一些卡頓,特別是數(shù)學方面的一些問題,發(fā)自內心對數(shù)學一種恐懼,我那時候很怕數(shù)學,感覺自己不行。
記者:老師說你發(fā)展得比較全面,跟學霸差不多?
郎錚:我感覺自己在我們班上還算個學渣吧,因為我們班高手太多了。
這是2018年郎錚接受采訪時吐露的心聲,那一年,他正在讀初一。正是這句話,讓郎錚當時的班主任趙靜意識到了問題。
趙靜:我當時就想你是什么學渣?什么學渣?
記者:你不認同他說他自己是學渣?
趙靜:我下來跟他交流,我說老趙不喜歡學“渣”這個字,因為我覺得“渣”字里面就是不自信,我覺得我該出馬了。
記者:你怎么出馬?
趙靜:趁他高興的時候我們就聊天,在操場上,還有平時走廊上跟他聊天。我說郎錚,我覺得你身上有一縷最漂亮的光。他說什么?我說勇敢,敢于面對。他說真的嗎?他說我就覺得自己不容易面對。我說有,真的,我說這是最可貴的一縷光。他說怎么辦?我說很簡單,第一個,強大內心;第二個,實干。你要去做,這眼睛一轉一轉地發(fā)著亮光。
聊天之后,郎錚用他的變化給了趙靜回報。
趙靜:那次交流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小孩,他紅著臉闖進辦公室,老袁給我講題。
記者:他就敢去辦公室讓老師講題了?
趙靜:敢去,他自己需要老師了,發(fā)現(xiàn)操場上,有一個奮筆疾書演算的小男孩,算、算、算,特別可愛,他的姿態(tài)感動了老師,我還要認真再去為他們準備一點什么,多給他們一點什么東西。
積極、努力的回報體現(xiàn)在郎錚的中考成績上,但數(shù)學除外。
記者:中考數(shù)學多少分?
郎錚:除了數(shù)學我發(fā)揮得還比較好,被數(shù)學打蒙了。
記者:那么努力到中考的時候,怎么還能被它打蒙了?
郎錚:那個時候我清晰記得我做中考數(shù)學的時候,心態(tài)已經(jīng)爆炸了,感覺學了這么久的數(shù)學,沒怎么用,那個時候心態(tài)會有一點崩潰。
高中階段,郎錚繼續(xù)攀爬數(shù)學這座大山。他遇到了和他一起打籃球的數(shù)學老師,發(fā)現(xiàn)數(shù)學不再那么難學。
記者:是一下打開了這扇門嗎?
郎錚:中考對我來說可能是個低谷,到高中我會慢慢爬上去。
記者:這個爬的過程又加上有一個會打籃球的數(shù)學老師,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郎錚:對,他非常幽默,而且他的教學方式、教學節(jié)奏也感覺非常適合我,非常喜歡他。
高中班主任劉昌志也用自己的方式感知到了郎錚的變化。
劉昌志:一般我在走廊上不刻意地,我碰見郎錚都會說,郎錚這段時間怎么樣?狀態(tài)很好,狀態(tài)很好;我說狀態(tài)好就可以了,繼續(xù)干你的;隔上兩三天,這段時間怎么樣?狀態(tài)很好。高考前那段時間,這個孩子超級自信,讓我也感覺到很自信。
記者:這怎么來的自信?
劉昌志:在我印象最深刻的時候,就是我們這次寒假,寒假放假了,所有孩子都回家了,他每天早上都是背著包,每天早上八點鐘到學校,一樓教室上自習,就兩三個同學,每天堅持、每天堅持,也就是說這個孩子有了目標,他對目標一旦認定了,他都堅持和堅韌。
學習之余,長大的郎錚也成了老師可以信賴的人。
劉昌志:其實班上所有孩子和我之間的關系,我說的話那個孩子可能聽不進去,我就需要去借助其他和同學關系比較好的這些孩子來幫助他。其實郎錚就是我一個主要的依靠力量,我有些思想問題攻堅不下來的時候,郎錚你去陪這個同學走一走,給我匯報這個同學思想發(fā)生變化沒有。
在郎錚的班里,有一位同學曾經(jīng)有過一段精神很不平穩(wěn)的時期,郎錚給了他很多陪伴。
郎錚:我那位同學可能會有一些比較極端的想法,情緒爆發(fā)出來的時候看到他非常悲傷。
記者:那個時候你試圖去了解他、幫助他嗎?
郎錚:會陪著他去走走,在校園里散步,聊一些他比較喜歡的東西,暫時幫他轉移一下注意力。
記者:你這樣的努力經(jīng)過了多少時間?
郎錚:一兩年吧,應該。
劉昌志:我記得那次印象很深刻,這孩子心情非常非常不好。就在我們教學樓前面,郎錚拉著這個同學邊走邊說。我就跟心理壓力特別大的孩子說,過來吧,劉老師跟你交流一下。郎錚給我揮揮手,告訴我走。他感受到這個同學的思想可能我也解決不了了,他感覺他可能聊上路了,所以他也比較主動,在這方面有他的能力在里面。
但就在臨近高考三個月的時候,郎錚自己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他開始失眠了。
記者:到幾點鐘還睡不著?
郎錚:早的話可能凌晨一兩點,晚的話可能三四點都睡不著,我們早上六點鐘就要起床了。
記者:所以你完全是一個連軸轉的狀態(tài),等于,你沒有得到很好休息,同時還要去拼?
郎錚:對,我現(xiàn)在都沒法想象我那個時候怎么過的,真的。
記者:告訴自己的爸媽了嗎?
郎錚:他們知道,但是他們說這個東西還是要自己去克服,因為借助外力,我們看過中醫(yī),還吃了一點藥,作用有,但不大。
一直到高考結束,無休止的失眠持續(xù)了三個月,這讓郎錚一度感到焦慮。
郎錚:先開始真的會很焦慮,其實我也不想失眠,但這是真的沒有辦法解決的事情。
記者:其實人有的時候需要一種精神力量,你那個時候給自己的精神找到什么樣的支撐了嗎?
郎錚:首先還是自洽,相信自己,這點事情不算什么,到后面就躺平,睡不著的話我閉目養(yǎng)神也行。
記者:三個多月的失眠,其實想想是挺讓人心疼的?
劉昌志:因為這個孩子身體素質比較好,前期失眠對他負面影響不大,每天我都問,睡著了嗎?到后頭我都不問他,你失眠了,我就問,今天打瞌睡打了幾節(jié)課?最開始他說,今天打了兩節(jié)。后頭慢慢是我今天只打了一節(jié)課的瞌睡。我覺得這個就很好了,這個就很好了,很滿足了。
其實,在失眠的煎熬和高考迫近的壓力中,郎錚并沒有完全躺平,他積極地尋找調整自己的方式,他找到的方式有兩個,一個是打籃球,一個是發(fā)呆。
郎錚:我們在自主復習大概有一周時間,老師不講課,自己復習自己的東西,我會在科目轉換的間隙,會給自己安排大概五分鐘或者十分鐘的發(fā)呆時期,只發(fā)呆,放松,讓自己發(fā)呆。
記者:你專門給自己安排了一些發(fā)呆時間,一天當中有多長時間是可以發(fā)呆的?
郎錚:應該有半個小時及以上可以發(fā)呆。
記者:發(fā)呆的時候是腦子放空什么都不想?
郎錚:發(fā)呆可以想一些比較奇奇怪怪的東西,可能會想在打球那些的,會想自己在一場比賽,多么好。
記者:發(fā)呆完之后呢,自己能量滿格嗎?
郎錚:對,滿格了,就會想我已經(jīng)發(fā)呆了,后面就不發(fā)呆了,就開始寫。
記者:當十三年的好朋友是什么感覺?
郎錚:爽。
記者:如果做背對背的題,互相來說對方也都會說得特別準?
余金洋:做題的話,就是那種。
記者:對,比如說郎錚最大的優(yōu)點是什么?
余金洋:他的優(yōu)點做事很專注。
記者:郎錚最大的缺點是什么?
余金洋:缺點是遇到事不愛跟我說,他喜歡自己扛著。
記者:為什么你不愿意跟他說你的難事?
郎錚:也是負面情緒不想帶給他,想自己去解決。
6月7日下午,高考第一天的第二場考試,郎錚迎戰(zhàn)他不能輕松面對的數(shù)學。
記者:到高考最重要跟它較量的時候,你內心把它定義為什么?
郎錚:定義為自我試練,表面上是數(shù)學,其實在這么多年來對自己的一種測試,粗心地丟了5分。非常非常簡單的一道題,我錯了,5分沒了,我還不敢跟我數(shù)學老師說。
6月23日,四川各地的高考成績陸續(xù)發(fā)布。手機記錄下了劉昌志得知郎錚高考成績的瞬間。
劉昌志:我沒有想到郎錚可以裸分考北大,想也想不通。
年級主任龔峰:祝賀,祝賀,現(xiàn)在已經(jīng)700分以上5個了。
記者:作為一個老師,我是不是能用失態(tài)這種形容。
劉昌志:可以,當時有很多記者,我不知道有很多記者,我只知道考了多少分,我向我的同事報喜,我說我今天晚上睡覺了,誰也不要打擾我,我大搖大擺走著王八步就回家了,太高興了。
記者: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開心?
劉昌志:我這些孩子他們的壓力釋放了,他們圓了他們自己的夢了,作為老師來說心里就是最甜的。
感受到這種幸福的,還有趙靜。查詢成績后,郎錚第一時間給她打來電話。
趙靜:老趙,分數(shù)下來了,我也可以考北大,自信就出來了。
記者:你就看到多么幸福?
趙靜:他說你驕傲吧,我當然驕傲,但是我覺得說著,說著,熱淚盈眶這種感覺,為這個孩子感到高興,因為畢竟他這一路不是別人說的,一路就順的,其實不順,他經(jīng)過了很多曲折,還有很多難,他面對很多難,走過去了,所以替他感到高興,當時我激動了好久。
郎錚637分的高考成績中,語文129分,數(shù)學126分,英語143分,文綜239分。對這樣的高分,郎錚有自己的解讀。
郎錚:那個分數(shù)在大家看來是成績方面的,卻在我看來,我戰(zhàn)勝了我的失眠,我戰(zhàn)勝了我的焦慮,我戰(zhàn)勝了自己的不自信。還是挺慶幸,我那個時候沒有選擇放棄,沒有讓自己過得舒適,還是給自己一些壓力,給自己一些不適感,讓自己清醒一下,讓自己埋頭趕路,非常感激那個時候的自己,沒有放棄,能夠堅持下來。
除了感謝自己,郎錚更想感謝的是幫助他,和他一起堅持的人。這些人中,他最難忘記的是綿陽日報社的記者楊衛(wèi)華。當年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楊衛(wèi)華深入災區(qū)進行報道,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在廢墟中哭泣的小郎錚,隨后,與八名解放軍戰(zhàn)士一起將小郎錚救出,并拍下了那張著名的“敬禮娃娃”照片。那之后的6年時間里,楊衛(wèi)華給了郎錚很多陪伴。
郎錚:他隨時會來看我,我也非常開心,不是作為記者,而是作為親人去關心我,去照顧我。那個時候就會想楊伯伯太好了,真的非常溫暖,非常感動。
2014年,楊衛(wèi)華因病離世,郎錚清晰地記得楊衛(wèi)華跟他說的最后的話。
記者:他那天說話吃力嗎?
郎錚:吃力,整個人可能都不是太好,已經(jīng)骨瘦如柴了,像一張紙,非常消瘦。但是感覺他看到我的時候,眼里還是有光的那種感覺,看到我的時候真的。
記者:他說的那些話都記得嗎?
郎錚:長大成材,讓我能夠回報社會,更多的是讓我不要擔心他,過一段時間跟我再繼續(xù)玩。
記者:那時候你哭了嗎?
郎錚:沒哭,因為他可能也不希望我哭吧。他真的就是用他的魅力去感染著讓我們向上,他不想讓我們因為他的一些東西而去消極下來。
正如楊衛(wèi)華本人以及他所期望的那樣,積極、陽光成為郎錚身上最突出的特質。
趙靜:上高中了,有時候你遠遠看到他,個子高,一米八的個子,他看見你了就揮揮手,使勁揮,露出他招牌的笑容。
記者:兩個小虎牙?
趙靜:燦爛的微笑,清脆地叫一聲,老趙,想你。
記者:那張照片你肯定也看過無數(shù)次了?
劉昌志:看過的。
記者:此時此刻再回看那張照片,什么感覺?
劉昌志:當然這個話有點大,校門那一句話,為黨育人,為國育才。這是我真正體會特別特別深刻,所以我自己感覺我特別驕傲,作為東辰的驕傲,作為老師的驕傲。
記者:這個娃娃成材了,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讓人感覺驕傲和幸福?
劉昌志:是,到今天內心中還舍不得,真的舍不得,還是說失態(tài)了。
記者:沒有。
高考成績公布之后,很多媒體向郎錚發(fā)出采訪邀約,但都被他一一謝絕。接受《面對面》專訪之前,他做出了報考北大國際關系學院的選擇。
記者:你期望這段采訪畫下一個什么樣的句號?
郎錚:首先是非常感激大家關心我,愛護我。之后,我可能就會選擇潛心鉆研自己的學術,做自己想做能做的事情。
記者:你期望實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小目標?
郎錚:進??荚囉⒄Z水平測試不掛科。
記者:更遠大的抱負呢?
郎錚:可能就會實現(xiàn)外交夢。如果可以的話,經(jīng)過自身努力可以代表國家,在國際局勢面前可以縱橫捭闔一把,能為自己的國家發(fā)聲,能捍衛(wèi)自己國家的利益。
關鍵詞:
責任編輯:Rex_10